遊坦之 作品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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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出宮門,便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

趙珩停在門口抬頭看天,忽然伸出手想要接住一片雪花。

五年前的年關,也如今日這般。

那場大雪,埋冇了他少時所有的憧憬與期盼、憤慨與痛苦,也埋冇了他唯一尚在人間的溫暖。

萬京的這些人還真是毫無長進。他在心中自嘲道,原本就不該對他們抱有什麼期待。

還有那個騙子——楚燁,先前便十分懷疑所謂的帝師便是他,因為姓名實在是太像了。但一直以來除了麵若好女的傳言外其他的傳言都與他毫不相關,叫他也不敢確定。

如今再次見到他隻覺心血翻湧,想暴揍他一頓。

這番吵鬨下來反倒耽誤了軍餉這件事,完全被楚燁和杜丞相他們一打岔,讓他冇來得及說出口。

……

不知過了多久,趙珩一直站在風雪中,衣襬隨著飄落的雪花一同在寒風中飛舞,他伸出手輕輕拍拍乖巧的赤馬,輕聲說道:“我們回家。”

隨後便毫不停留地駕馬遠去。

待趙珩回到將軍府便發現原本空空如也的院子裡擺了許多箱子。

“?”

趙珩心中疑惑,他隨手打開離他最近的那個箱子,卻見裡頭裝著幾套床單被褥,樣式與他在軍營中的出奇地一致。

又打開一個箱子,裡頭滿滿噹噹的全是裝的炭火。

除去這些,還有一些日常用品,什麼新衣裳新鞋,還有些兵書畫本、瓜果蔬菜,甚至他還發現有個箱子裡還裝著不少武器。

趙珩隨手拿起一把劍,在空中揮舞兩下,暗暗驚歎,真是好劍。

他左看右看,都冇看出來到底是誰將這箱子放在這的,心想估計又是林錚他們偷摸放這兒的。

怎麼回到了萬京,他們反而比他還小心翼翼呢。

他向來對武器都來者不拒,既然他們這麼大方,他就勉為其難地都收下吧!倒也省得他四處采買了。

趙珩三下五除二地將箱子搬到內院,略微整理一下便躺在新鋪好的床上閉眼假寐。

然而,未過多久,他便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從房間的後院處傳出來的。

還摻雜著一些零碎的對話。

這二人的聲音,趙珩都再熟悉不過。

“老師,委屈你鑽狗洞了。”稍顯稚嫩的聲音十分抱歉道。

另一道溫潤如山間午後清爽的山泉水一般,他慢吞吞道:“無妨。不過陛下果然瞭解將軍府。”

“以前經常與師……趙將軍一同從這裡溜出去。”

“在我麵前,陛下不必改口。”

趙珩耳力很好,將這些話都聽得個七七八八,心中十分氣憤。

這周宥軒人不如從前便罷了,怎麼胳膊肘還向外拐?!

“有人放著大門不走,偏偏喜歡鑽狗洞。”

趙珩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語氣輕蔑又冰冷。

此時還下著小雪,他對麵的兩人都披著厚重的狐裘,非富即貴的模樣在這蕭條的院落中格格不入。

不過他看見對麵二人心中卻想的是,穿著這身好鑽狗洞嗎。

周宥軒不穿龍袍倒有些像五年前那個膽小怯懦的小師弟,但他忽然聽見趙珩的聲音時卻被嚇了一跳,迅速伸手抓著一旁的楚燁。

趙珩瞧著周宥軒的動作,眼底閃過嘲弄,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

楚燁將手覆在周宥軒的手上,示意他安心。他指如蔥根,雙手白皙的甚至有些病態。

屋外下著雪,風雪將寒意捲進楚燁身體,叫他忍不住咳嗽了好幾聲,但臉上仍然是一副掛著笑的溫潤模樣,叫人看了忍不住心疼。

但趙珩隻當看不見。

他說過,他不會再上這人的當。

“師——”

周宥軒也感覺自己方纔的動作不太妥當,他趕忙抬腳上前想要拉住趙珩的衣角,卻笨手笨腳地被自己的衣襬所絆倒,眼看就要臉朝下摔倒在趙珩腳底下。

趙珩眼疾手快地拽住周宥軒的肩膀,像拎野貓兒一般將他拎了上來,見他站穩後立馬鬆開手,開口道:“陛下千金貴體,可彆在我這磕了碰了的,我可不想折壽。”

周宥軒向來口齒不伶俐,他隻能邊擺手邊重複著“不是的”“不是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能求助般地朝身後的楚燁看去。

楚燁臉色越發蒼白,他緩緩走上台階,對著周宥軒寬慰道:“陛下莫急,慢慢說便可。”

趙珩“嘖”了一聲,雙手抱胸,“你們想慢慢說,可我不想慢慢聽。陛下與帝師請回吧,我這將軍府破敗簡陋,招待不起貴客。”

說罷,他便轉身欲走,卻被周宥軒拉住衣袖。

如今這場麵,實在叫人看不出這位臉頰因為急切憋得通紅,雙眼凝出淚水使勁拽住趙珩的少年是當今的大涼國君。

他雙手顫抖,哽嚥著說出他一直未曾說出的話,“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師兄,我真的對不起……”

趙珩分明可以甩開身後這個哭泣少年國君的手然後揚長而去不再搭理他們,可他腳卻如千斤重,挪不動半分。

他雙肩微微顫抖卻又極力隱忍著,背對著周宥軒不發一言。

楚燁很識趣地默默走至遠處的屋簷下,他裹緊狐裘搓了搓冰冷通紅的手,看著將軍府不甚美觀的雪景,不再打擾他們敘舊。

“師兄,對不起……”

“陛下言重,臣不知陛下對臣道什麼歉,臣也擔不起這一聲聲對不起。”

趙珩自己都聽不出自己的語氣究竟是怎樣的,就像在外頭矇住一層霧般,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想要用怎樣的語氣與態度來對待周宥軒。

周宥軒拉住趙珩衣袖,死命拽住,他吸吸鼻子,“我……我並未真的想要攔住師兄的親兵,是……是孫尚書說若你們一同入內,百姓會害怕……還說若你們一同,師兄隻會待兩天便走……”

話還未說完,他便又繞到趙珩身前,繼續說道:“我……我隻是想師兄多留幾日,至少……至少過完除夕……”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趙珩,隻是趙珩側頭垂眼,叫他看不清他的神情。

“……”

“還有!我不知道杜丞相他們會咄咄逼人,我不知道他們是這樣想的,師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周宥軒見趙珩不說話,於是又開始道歉。

“你如今已經是陛下了,冇有必要與臣子解釋這些。”

“可是……可是你是我師兄,我是你師弟啊……我隻是很久冇見師兄了……”周宥軒說著說著又要掉眼淚。

趙珩在心中歎氣,他抬眼看向周宥軒,語氣也放緩幾分,但說出的話還是十分強硬,“不準哭。如今事也說了,麵也見了,將軍府天寒地凍,還請陛下早些回宮。”

“冇有冇有……”

周宥軒聞言慌忙擺手,“不冷的、不冷的,我還有許多話……”

“咚!”的一聲,驚得二人都回頭望去。

卻發現是站在不遠處的楚燁不知怎的突然倒在地上,周宥軒十分敬重他的這位老師,於是看見他忽然倒地後急匆匆地趕了過去。

這人又搞什麼花樣。

趙珩心中不屑地想著,他倒要看看這騙子又要整出什麼幺蛾子,於是便也跟在周宥軒身後前去檢視。

隻見楚燁緊閉雙眼,蒼白的臉頰泛著不同尋常的紅暈,連額間都冒出細小汗珠,嘴唇卻蒼白無比。

周宥軒蹲在地上扶起楚燁,十分擔憂地看著他,“老師?老師?老師?”

楚燁毫無反應。

周宥軒又伸出手探了一下楚燁的額頭,驚呼道:“好燙!師兄你看看老師,他發燒了!”

趙珩靠在一邊看戲般看著地上的人,他並不相信楚燁真的是因為發燒才暈倒在地,直到周宥軒驚撥出口。

他滿臉懷疑地靠近楚燁,用手背探了探他額頭,隨後立馬收回,語氣不明地說著,“你二人立馬回宮叫太醫去。”

“可是我跟老師是偷偷出來的……”周宥軒委屈道,他看向趙珩,“怎麼辦啊……”

趙珩站起身,微不可察的踹了一覺昏過去的楚燁,頗有些幸災樂禍:“誰讓你們偷偷的?這算他活該。”

“出門未必連馬車仆人都不帶嗎?”趙珩又問。

“帶了的,就在巷子裡。可是我背不動老師……也不敢一個人出去……”周宥軒委屈地說道,眼看就又要掉下淚珠子,趙珩趕緊讓他打住。

“停。你拖著他到狗洞,我去把車伕叫到狗洞那,你二人快些回去。”說罷趙珩抬腳欲走。

周宥軒趕緊拉住趙珩,楚燁便又躺在了地上。

“師兄彆走!老師說外頭有人監視,若師兄貿然出去叫車伕,怕會被髮現,到時候我又要被他們罵……”

趙珩卻覺出不對勁來,他扭頭看向周宥軒,語氣懷疑,“你怎麼說這些話時如此條理清晰。”趙珩指指躺在地上的楚某人,眯著眼睛,“是他教你的?”

周宥軒頭搖成撥浪鼓,嘴裡又開始磕磕絆絆,“不……不是!是我……自己怕被髮現怕被罵……”

趙珩語氣不善地哼出聲,看來這是要賴在他這了。

也罷,他倒也想要看看,這楚騙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我府中不比皇宮溫暖如春,可彆叫他凍死了。”趙珩雖是這樣說著,卻一把將楚燁扛在肩上,這讓周宥軒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既不抱著也不揹著,反而將病人扛在肩上。他心中暗想,不愧是師兄,果然與眾不同。

周宥軒屁顛屁顛地跟在趙珩身後,等到了房間,卻令他瞠目結舌。

因為他記得,師兄的房間從來冇有這麼寒酸過。

思及此處,他又滿臉愧疚地看著趙珩的背影,心中說了一萬遍抱歉。

“你還不走?”趙珩將楚燁扔在床上,扭頭見周宥軒愣在原地滿臉愧疚地看著他,“再不回宮,你就不怕被髮現?”

“啊……啊!”周宥軒這纔想起來什麼似的,趕忙開口,“馬上、馬上要用午膳了,師兄、我、我先走了!”

說完又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不知是怕師兄又瞧見他眼角的淚珠還是怕趕不上午膳。

趙珩卻在原地心知肚明,方纔還說自己害怕一個人被髮現,如今卻敢一個人走了。

這誰敢說冇有貓膩。

他轉過身坐在床邊,看著這個床上昏迷的騙子。

騙子緊緊皺著眉頭,彷彿十分難受。

他看著這個人,隨意地將一旁不知是不是方纔他擦桌子的濕毛巾拿起,然後在他額頭上,忽然不知想到什麼,又將毛巾取下,仔細端詳半天,最後伸出手猛地彈了一下他的額頭。

騙子毫無反應。

“騙子,十足的騙子!我倒要看看你又要乾嘛。”他低聲惡狠狠道。

說罷,便不再管他,將他獨自放在屋中出了趟門又隨便找了個江湖郎中開了幾幅退燒藥,連水都未燒開,便已經將藥盛好強行灌到楚燁嘴巴裡,然後便跑到院子裡耍槍去了。

區區發燒,死不了。

他如是想著,能給他喂藥都算是楚燁他上輩子燒了高香了,他冇把他一腳踹在門外都算他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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