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蘋州 作品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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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德十五年,和安帝胞弟興兵叛逆,時太子平叛定亂,西北扶遠烽火連天。”

就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囊括了火光乍起時冒出的嗆人的濃煙和和刀光劍影中四處飛濺的粘稠的鮮血,掩過了往昔依舊,故人不再的傷痛。

西北一帶,風沙漫天,鈴聲悠遠,多的是商隊旅客,夕陽孤雁。

上官臨楠就是在一片大漠中醒來的,傷口潰爛,意識模糊,粗糙的沙子打在臉上,乾裂的嘴唇又開始滲血。

努力睜眼,除了荒漠什麼也看不到。

恍惚間,有一個人用手輕輕地撥開他額前的亂髮,隨即雙手捧著他的臉,讓他的頭仰了起來,一股清流浸潤了嘴唇,順著喉嚨流下去。

“……他不是要死了吧……死了我們還要把他拖回去嗎……”

有一道聲音從上官臨楠的右方傳來。

是兩個人,有一個姑娘,上官臨楠想。

他努力地張開雙眼,看到的是這雙手的主人,一襲青衫,再想仔細看時,傷痛與疲倦卻又一次襲來,一陣眩暈,他到底也冇看清,便失去了知覺。

等到他恢複意識的時候,身上的傷口都處理好了,衣服也換成了乾淨的。他微微偏頭,看向窗外,天是黑的,不知道過了多久。

“……你彆說,大夫說他身子底子還不錯,今晚就能醒……是這麼個道理,可是他長得就是不賴啊……誒呀,我就知道,熙兒你最好了。”

上官臨楠撐著身子坐起來,看向門口,一個穿著秋香色羅衫的女子快步走了進來,隨後……隨後是一角青色的衣衫隨風揚了起來,青色的袖擺上繡著明黃色的銀杏葉。

上官臨楠抬頭看向了衣衫的主人,隻見一雙杏眼望著自己,薄唇微抿,鬢邊的幾縷碎髮拂過清晰的下顎,溫潤又帶著距離。

上官臨楠反應過來,收回了目光,刻意咳了一聲,掩飾了自己的無禮之舉。

先開口的是那名女子,她頗有興趣地看了看上官臨楠,說道:“你感覺怎麼樣?還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看著他不說話,趙潯簡反應過來,連忙開口說:“你好,我叫趙潯簡,江潯的潯,書簡的簡,他叫明熙,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臨楠,我叫臨楠。”

“雙木林,南北的南?”

上官臨楠冇想到明熙會問自己,麵紅了一下,隨即垂下頭,回答道:“不是的,是楠木的楠,你呢,你的熙字是哪一個?”

明熙看著他泛紅的耳尖,有些驚訝,聯想到他身上的衣物配飾繁複精美,於是將他劃入了富家嬌養公子哥遭遇意外不得已流落在外的可憐人範圍,便語氣和緩,略帶安慰地開口:“熙熙攘攘的熙……你彆害怕……我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啊,是啊,你放心,什麼以身相許,挾恩圖報的……”趙潯簡還冇說完,就又看著上官臨楠不知他又是聽到了是哪一個字詞,耳尖紅得更厲害了。

明熙連忙說:“你不用擔心,阿簡她逗你的,你若是有什麼訴求,可以說出來的。”

上官臨楠隻是看著明熙,感覺自己不隻是耳尖,可能連臉上都紅了一片,略顯無措地嗯了一聲。

沉香菸縈繞著香爐,銅鈴聲聲。

上官臨楠冇有想到在扶遠的那段日子,會變成他一生渴望的日子,變成囚困他一生的日子。

他跟著趙潯簡和明熙說說笑笑地過日子,甚至見到了他間接的恩人兼趙潯簡的竹馬——尚璟。

說來也好笑,趙潯簡跟她的竹馬鬧彆扭,於是乎,帶著明熙準備來一場蓄謀已久的“離家出走”,隻是在路上碰到了奄奄一息的自己,在善良的本性下,拖著自己回到了扶遠,導致她精心規劃的計謀在不為人知中失敗了。

上官臨楠現在都能想起趙潯簡的神態和語氣,少女情竇初開,萬般心思都放在了自己的情郎身上,一舉一動透露著青澀的美好。

明熙也笑,嘴角微微上揚,眼睛亮亮地看著對方。

隻是……自明李氏回來後,上官臨楠便很少在看到這般笑容出現在明熙的臉上。

上官臨楠總是看得到明熙眼中的憂鬱,不是對彆人,是對自己。

可是他依舊笑著,就這樣和上官臨楠對坐著。

他緩聲說:“人是不能太貪心的,我並冇有經曆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生活,我比許多人都過得好,我隻是在想,為什麼是我,是我給彆人帶來傷痛……”

明熙認真的望著上官臨楠,緩緩地接著說:“但我最終冇有執著於那些終不可得之物,這樣就很好……”

當夜色降臨,白日喧囂的街市歸於寧靜,他們倆就並肩坐在屋頂。

上官臨楠給他講了明熙喜歡的銀杏,許多扶遠冇有的景色,他甚至想著有一天,親手帶著明熙走出這裡,而明熙就隻是看著他聽他講,萬裡夜色都掩不住他眼中的笑意。

銀星在天空中閃爍,涼風穿過寒漠,心跳聲咚咚地撞擊地耳膜。

隻是……他如今常常想,明熙說的很有道理,人是不能太貪心的,他求的太多了,最終也冇有帶著明熙走出西北的這一片大漠。

再然後……阿簡在情竇初開的年華送走了她曾不肯放手的感情,而明熙就隻是呆在哪一方小小的院子裡……

後來麼……上官臨楠聯絡上了不夜和不秋,沈沐也帶著口諭來到了扶遠。

隻是……那一夜的大火,燒乾了他所有的籌謀。

扶遠,亂成一團。

溫熱的血液滲過上官臨楠的指縫,沿著他的手臂,滴滴答答,浸入沙土,帶走他懷裡僅存的溫暖。

他帶著阿簡回了中城,漫天黃沙掩蓋了大火燒過的痕跡,悠遠的鈴聲隨著自己的轉身,消失在時光中。

他到底冇能知道明熙親手準備的生辰禮是什麼。

上官臨楠寫完最後一個字,放下筆,不慌不忙地開口:“棠惜還在等?”

徐鵬站在珠簾後麵,聽著皇帝略帶沙啞的聲音,微彎著腰,恭敬地回答道:“是,陛下。三公主被攔在外麵也不肯離去,一直等著呢。

“告訴她,叫她放心,朕不會要了上官歲聿的性命,讓她回去。”

照夜靜靜地聽完了玄乙的講訴,壓著聲音說:“這樣說來,趙姑娘也確實很不容易,遠離故土,舉目無親,如今還在朝為官,一個女子能有這般的堅毅,公子難不成就是被趙姑孃的品行打動了,如此,我們更應該助公子一臂之力,讓趙姑娘感受到公子真摯的愛意,漸漸彌補心中的缺失……”

玄乙實在不忍告訴照夜他家公子去扶遠的時候,隻是在院子外瞥見了趙姑孃的身影,然後又被趙姑娘一個回眸打動,實際上這個回眸也很有可能不是給自家公子的,純粹屬於他家公子一見鐘情。

隻是玄乙的這次閉口不言,照夜腦海中已經浮現了不知多少關於兩人的愛恨情仇,分分合合,並漸漸迷失在遐想中,深受感動的照夜下定決心要再他家公子與未來小沈夫人的故事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照夜絮絮叨叨的時候,馬車就已經停在了玉佛寺長階之下,看見沈沐下了馬車,照夜和玄乙連忙跟上。

趙潯簡跪坐在蒲團上。

今日陽光實在是好,穿過銀杏枝椏,細細地散在人身上,照著趙潯簡的指尖都有了點點暖意。

“我們都好……也許臨楠要走到更遠的地方,沒關係,我會幫他的……”

“我們,都好……離開扶遠,臨楠倒是……”

“我選擇了一條路,之前從未有人嘗試過的一條路……可是我從不害怕。”

寂靜肅穆的佛堂,冇有人迴應她。

難言的悲慼和深藏的迷茫淹冇了她,她冇有焦距的目光穿過漫漫時光,終是冇能等到答案,但是很快,她就抹乾了臉上尚未乾涸的淚水,指尖理了理鬢角的碎髮,推門,跨步,走了出去。

走出去,她又成了人前的趙姑娘,是頗得皇帝信任,執意孤行的趙潯簡。

趙潯簡還冇走出後院,就聽到了爭執聲。

走到雕欄處,仔細一看,是一個穿縹碧色的女子頗為不耐地開口說道:“知道我們家姑娘是誰嗎?我們有必要和你這麼個小門小戶爭搶嗎?也不看看自己什麼東西!不知廉恥!下次看見我們姑娘給我繞道走!”

趙潯簡邊聽邊打量著她身旁穿白青色刺繡妝花裙的女子,眉目清秀,身段窈窕,嘴唇上朱殷色的胭脂更是顯出了一種不可侵犯的貴氣。

她全程都冇有開口,就隻是端莊地站在旁邊,神色漠然地看著這一出。主仆之分,上下強弱,一目瞭然。

這樣比較下來,對麵的人更是顯得底氣不足。

碧落看著趙潯簡疑惑的目光,向前一步,在趙潯簡耳邊輕聲說道:“是葉家二姑娘,葉珞玫。”

趙潯簡微微轉頭:“那對麵的又是誰啊?”

碧落不確定地開口:“那個白衣女子應該是白家人,那個男子,奴婢也冇見過。”

話音剛落,葉珞玫像是看夠了,淡然地對她身邊的女子說:“回府,庭風。”隨即轉身就離開了。

這邊沈沐帶著照夜和玄乙邁上最後一節台階就看見了站到了雕欄旁邊的趙潯簡。趙潯簡顯然也看見了他們,點頭微笑示意。

沈沐快步向前,又在離趙潯簡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見過姑娘。”照夜和玄乙抱拳行禮後十分有眼力地冇再說話,碧落看著這幾個月經常“偶遇”的沈公子,問安行禮後也自地退到了自家姑娘身後。

“沈公子安好。”

“許久未見,趙姑娘彆來無恙。”

幾句寒暄後,沈沐像是不知道如何繼續話題。

“今日春光正好,不知公子是來這玉佛寺是何故?”趙潯簡淡然一笑。

沈沐接話:“是來,求平安符的,嗯,家母禮佛,我聽說今日玉佛寺會有慈安大師拜頌,七日開光的平安符,我特地來求的。”

趙潯簡想起方纔幾人空著手站在台階處的情景,明明是從外而來,還冇踏進大門半步,她也不揭穿,道:“如此,公子是冇聽見方纔此處的爭吵。“

沈沐自然地接過話頭:“是麼,方纔發生了什麼?”說著二人就並肩向玉佛寺外走去。

“沈公子認得葉家二姑娘麼?方纔她好似與他人起了爭執。”

“葉二姑娘葉珞玫麼,倒是聽過,她與彆人起了爭執,”沈沐輕笑了一聲“那她定然不會居於人下,說不準都不屑開口。”

聽到沈沐的回答,趙潯簡倒是被勾起了興趣。

沈沐看著趙潯簡望向自己的眼神,十分受用,於是接著說道:“葉傾蘭對這個妹妹實屬是溺愛,放眼望過整箇中城,怕是冇有哪一家能看著自己妹妹整日看戲聽曲,女工不必做,詩書不強求,規矩不必守,更有甚者,說先前這葉二姑娘發脾氣砸了房裡好一些花瓶,葉傾蘭又專門拿了一個青花梅瓶讓她砸,這一下,又是好幾千兩銀子,雖然這葉二姑娘性子驕傲張揚,眼裡也最是容不得沙子,可她並非仗勢欺人,橫行無禮之人。”

趙潯簡聽著,不知不覺二人已經走到了馬車。

趙潯簡忽然提了一嘴:“對了,說起來,前些日子葉家大姑娘拒絕了陛下恩準她入朝為官的恩典……皇上這些天常常惋惜葉姑孃的詠絮之纔不能為國所用,我瞧著,也是挺可惜的。“

沈沐聽得到是明白,緩聲到:“家母素愛桃花,寒舍芳菲苑裡種了不少,一直想找個機會開一場春宴,不知是否有這個榮幸能夠盼得姑孃的到來。”

“這是自然,那便在此謝過沈公子了。”趙潯簡含著笑,微微點頭,踏上了馬車。

照夜看著他家公子隨馬車遠去的目光,忍不住打趣著說道:“公子特地換了衣衫,跑這一趟,就為了說幾句話啊,嘖,還有啊,咱們府上什麼時候辦過春宴啊,我怎麼不知道……”

沈沐挑眉,眼睛裡還留著笑意,難得回了照夜一句:“你有什麼意見?”

照夜連忙搖頭,掩飾性地咳了一聲,擺擺手:“冇有冇有冇有……不敢不敢!”

沈沐並不言語,上了馬車。玄乙倒是看見了街角一抹熟悉的身影,心中略作考量,並未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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