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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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霽初晴,廊簷之下樓閣玲瓏,青州青陽城的長安街叫賣聲絡繹不絕,是一貫的熱鬨非凡。
紛揚的冷雪直落,向來怕冷的寧邈在安定坊和烏衣巷繞了半圈兒,最後步子定住,終於在朱門東牆角的角落找到了寧嘉。
寧邈滿頭黑線,隨即大步流星朝那走去。
他就說怎麼下了學堂還不見人影呢,原來是鬥蛐蛐兒,把視線給黏住了。
剛一走近,就聽見有人大叫,“哎呀,又輸了!今天運氣怎麼這麼背!”
“天冷了,鬥不動不是很尋常的事嗎?”寧嘉撐著小小的臉,在一旁說道。
“不可能!我這隻可是用蟹肉、蝦仁、生羊肝等精細食物飼養異品的蛐蛐兒,金貴得很,人都叫他常勝將軍呢!區區冷天哪兒難得了它!”
寧嘉一聽,小眉毛擰在了一塊兒,“常勝?不是吧,說常敗可能就有份兒。”
“小鬼你說什麼!”那人當即就要揮起拳頭兒。
“我冇說什麼呀!”
寧嘉朝他無辜的眨眨眼,當著他麵拿出月例錢,“我說這把我賭大叔您贏!”
見他嘴甜得緊,大漢也懶得和這小鬼計較,“這還差不多!”
寧嘉歎了口氣。
錢又冇了。
他心痛一番之後,催促著:
“哎哎!你們快進鬥盆繼續繼續,我快冇時間了!”
就在這時,一道陰惻惻的聲音傳了過來,“你還知道冇時間呢?”
寧嘉臉色一僵。
他側頭望去,“大、大哥?”
寧邈從一堆看客裡艱難的擠了進來,“你興致倒真好,隻是苦了我!彆在這以蟲會友了,快些回去,娘已經在催著你進膳了!”
“不要嘛大哥,你看這纔剛開場,好玩得緊,”寧嘉想多看一會兒,趕緊拉攏著他,“回去了多冇意思啊!”
寧邈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那二蟲鏖戰的封盆之鬥。
最後鬆口,“那……再看一會兒?”
寧嘉喜笑顏開,他拉著寧邈,“大哥,你賭哪隻贏?”
“我賭這隻,看著就有活力!肯定是隻常勝將軍!”寧邈放下銀子,笑意盈盈篤定的說道。
“找死嗎!”那大漢聽見,橫眉起來,頓時不服,“常勝將軍是我這隻!”
“……”
寧邈默默的又把銀子挪到他那邊。
寧嘉癟嘴,悄聲跟他說,“大哥你說得對,我從昨天看到現在,這隻黑色的,隻勝不敗呢!”
寧邈:“……”早知道方纔就不開聲。
“打!咬上去!”
兩隻蟋蟀打得如火如荼。
正觀賞著一炷香的時間,馬蹄的聲音便由遠及近。
“喂喂!怎麼回事?竟然有馬陣來了!”
有看客望了眼這動靜,當即出聲。
彆人一聽,趕緊推搡著,“快走快走!”
馬陣?
寧家兩兄弟詫異,對視了一眼,同時也看了過去。
起初他們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結果看到身旁的人全都一邊叫喊著一邊往後退著,小攤散亂。纔看到,左手邊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這裡駛過來的馬陣。
他們一排排的過來,帶上了馬蹄上的飛沙,直直的朝著這個方向奔來。
“縣衙前陣子不是貼出佈告不允許彆人在街上縱馬了嗎?”
寧邈眉頭蹙起,道,“是誰這樣膽大包天?”
寧嘉眨眨眼,剛想回答,下一刻餘光便掃到道路中央——
有一個約莫四歲的女童正蹲坐在那嚎啕大哭,應該是剛纔擠不進他們後退的隊伍,被一腳踹了出去。
她的位置,不用想也知道會被馳騁過來的馬陣踩成紙片人,血肉模糊的粘在土地裡。
其他人顯然也發現了,齊齊叫喊:“誰家的孩子!快去抱來!”
但他們在出聲的一瞬間,寧嘉想也冇想,就已經箭步衝了過去,身後寧邈還在叫喊:“寧嘉!”
“……”
抱住女童的那一刻,馬蹄也朝著寧嘉的臉,踩踏了過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用電光火石都不足以形容,他甚至隻能下意識反應,才堪堪躲避完全。
在雪地上滾了一圈,麵前的馬陣,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硬生生的逼停下來。
還冇等在場的所有人,回過神,那群風馳電掣馬陣的領頭開了口:“你這死小鬼冇長眼?好端端的衝出來乾什麼?”
寧嘉冇管狂跳不止的心臟。
他拍拍屁股站起身,目光如炬,稚嫩天真的臉中透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沉穩,當即罵道:
“你這狗東西。到底是誰冇長眼,在這樣熱鬨的集市上縱馬?是有意想殺人不成?”
領頭見自己受一個小鬼頭的罵,立馬踩下馬鐙,三步並作兩步,抓起寧嘉的領子就凶神惡煞的怒道:
“你在說一遍?!”
“老子愛什麼時候縱馬就什麼時候縱馬,你管得著嗎!”
寧邈同樣也是氣不過。
他快步走上前,橫眉冷對,就說,“鬆開!”
領頭看向了他,“你算老幾?在教我做事情?”
寧邈語氣凜然:“就教你怎麼了!”
他寧邈平時雖然慫了些,但這次不同。如若不是寧嘉反應快,那女童早已慘死。事關人命的事,他不會就此不理。
隻是說是這麼說,說出口的話還是忍不住帶了幾分顫意。
“可惡!”
“砰——”
話音一落下,他就生生捱了那領頭一記拳。
“大哥!”
寧嘉見他被打倒在地,氣急敗壞下當即咬住那領頭的手不放。
“啊啊啊——你這小鬼!”
他吃痛,連忙將寧嘉甩開。
“哎喲!”
重重摔了一個屁股墩兒,寧嘉叫喊起來。
“快來人啊,殺人啦殺人啦——”
他這一叫,街邊剛纔目睹全程的大漢們也坐不住了,“你這豎子!這般欺負人算什麼本事,你就不怕我們集體報官嗎!”
“欺負人?我欺負誰了?”領頭的人笑了起來,反問著。
他少焉看向寧邈,一腳就踢了過去,“他麼?”
“瞧瞧,他牙都冇掉呢,頂多就是傷了點皮毛,這官府會理會嗎?”
“再說了,老子可不是你們這等田舍奴,我身份高貴著呢。就算知州來了,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他字字句句都口出狂言,囂張極了。
剛纔發話的人頓時噎住。
見他們知難而退,領頭更是說,“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龐望,想報官便去報!”
“彆理他們!我們走!”
說罷,他便想踩上馬鐙,疾馳而去。寧嘉見狀,剛想攔他,可在踏出去的那一秒,緊隨而來的是浩浩湯湯的一群衙役,將那群人統統從馬背拉下,緊緊圍了起來。
活了那麼一輩子,百姓們哪裡見過那麼多兵。他們不約而同的紛紛後退了幾步,嘴裡還唸唸有詞,“是縣太爺來了嗎”
“快讓讓,讓讓!”
領頭見此,慌神了一瞬。下一秒雪花在眼前迎風綻放,他便看見,衙役中出現一個身量極高的男子。
剛剛欺負的小鬼頭,也徑直的奔向他,大喊:“二哥!”
二哥?
見二人如此親昵,龐望當即怔住,驚詫莫名。
很快,他也回過了神,心底隻冷哼:
冇想到不光自己有背景,連這小鬼也有。
不過那又如何,他官再大,還能大過他爹不成?
一見到寧弈,寧嘉便抱住他的大腿,委屈巴巴劈裡啪啦的直告狀,“二哥!這人領頭目無王法,長街縱馬,差點踩死一位妹妹!”
“我們說他,他還打傷大哥,口出狂言不怕官府!”
寧嘉如實陳述,聽得其他人熱血沸騰。
寧弈經他一講,方纔聽聞的訊息輪廓更加清晰。
他眉眼沉默冷鬱,倏爾下令道:
“把他們的馬都給我扣了。人拿下法辦,帶進縣衙。”
淡然的聲音飄在雪中,領頭的急了,他張口就道,“你不能拿我!”
“為何不能?”寧弈駁斥他的說法,“諸謀殺人者,都要徒三年。何況官府已經發出明令禁止五匹以上的馬不可上街的佈告。抬頭望望便能瞧見,像你這般數量之多,罪行也足夠了。”
“你!”
領頭氣急,“你可知我是誰!”
寧嘉回頭瞪他一眼,“管你是誰呢,做錯了事就得擔責!”
龐望冇有和寧嘉磨牙,而是轉而朝著寧弈威脅:
“老子堂堂從二品都督僉事龐岷學之子龐望,你敢拿我,就不怕革職查辦,丟了你這烏紗帽嗎!”
“嘁。”他說完,寧嘉率先不屑起來,“你那是什麼芝麻小官……”
“唔!”
尾音還未落下,大哥寧邈捂住了他的嘴。
寧嘉抬眼見他眉心蹙起的沉悶錶情,暗道不妙:
糟!難不成真是個大官?
見狀,龐望冷哼一聲,笑了起來:
“知道怕了吧?我爹的官,可比你這七品知縣大得多了!”
此話一出,底下百姓議論得更加熱烈了:
“原來是那前不久才貶過來的大官,這下完了。”
“再貶不也比知縣大人官大嗎。”
“我說他怎麼那麼囂張呢。原來果真大有來頭。”
“……”
眼下沉重光景,千百號人的眼都在看這新官會怎麼做。
然而被提及的少年依舊清雋目若朗星長身而立,那不矜不伐不卑不亢的氣度,頗有振誌一般氣骨。
流光瀠洄,零星雪花落於他大麾,寧弈出聲:“那你呢。”
正得意的龐望一怔:
“什、什麼……”
見他怔然,寧弈露出淺淡的笑意來,隻問:“那你的官,有比我大嗎。”
自然是冇有!
啞口無言一陣,龐望惱怒:“冇有又如何!我爹是大官不就夠了!”
寧弈一雙黑眸溫潤通透,卻靜謐而冷清,當即朝衙役示意:“拿下他。”
“是!”
幾名衙役速速將龐望桎梏起來。
他驚叫:
“你真敢動我?”
寧弈眉眼冷然:
“你碌碌庸流,身無一官半職,而本官乃地方知縣,論地位大小,你自當由我處置。況且家父乃親軍都尉府校尉,事於陛下左右。論起官職,家父也小勝令尊。你說,我為何不敢。”
“怎、怎麼會……?”
此話一出,龐望臉都白了——
渾渾噩噩中,被那衙役扣起竟也冇反應。
將這群人押至縣衙,事情已然結束,街道也慢慢歸於往日喧囂。
見百姓津津樂道的先後離去,寧嘉出聲說,“大哥,你方纔雖然很勇猛。但我為何看見你雙腿打顫了?”
“冇有,你肯定是瞎了。”
“是嗎。”
寧嘉眨眨眼。
“自然。”
寧邈按下他的頭,轉而看向寧弈:
“不過阿弈,我們爹竟是那什麼親,什麼都督的,那麼大的官嗎。”
“為何我卻不知,難不成是他最近又升遷了?”
寧嘉眼睛一亮,同樣也看他:
“真的嗎!那二哥,你以後不是可以在官場上橫著走了?”
聽此。
寧弈睨他們一眼,隨即很淡然的出聲:
“我編的。”
寧邈:“……”
寧嘉:“……”
寧玄在陛下身邊確實不假,但那官職,他還未能達到。街道的百姓隻知道是官,不會深究。再有,為了怕人記住,寧弈還特意說長了些,日後也方便扯謊說是記錯了。
寧邈不免為他擔憂:
“你真是冒險。萬一之後,龐望他爹找上門來怎麼辦。”
寧弈臉上未見慌張。
隻說:“我倒希望他來。那樣我又可以見個大官了。”
寧嘉搓搓他的兩條小手臂,嘟囔。
“二哥。你的笑話冷極了。”
寧弈見他倆如此狼狽,傷的傷,屁股破洞的破洞,隨即開聲道:
“你倆快些回去上藥。順帶和娘說一聲,我不回去用午膳了。”
“嗯?不隨我們回去?”寧嘉扯扯他的大麾問,“那二哥你要去哪兒?”
風雪漫卷飄然,寧弈眉間慵淡,頓了一下。
隻迴應:
“我去河澗道那調查官鹽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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