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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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正年月大寒時節。
梧州時下大雪,天穹灰敗,霧靄傾瀉醞釀風雪漫卷,冬日千景山雪野呼嘯,明鏡寺上朔風橫掃,白雪覆著,閃著皚皚磷光。
凝香端著手信跨進門檻時,大雪正漸停。
悠悠藥香正盈滿屋,卷著煙飄出了鏤空的窗欞,安寧靜謐中,她步履略顯沉重,行至帳前才頓住:
“公主,太後孃娘傳來懿旨。”
百濯香氣流涎,氣氛一派悠閒卻難掩肅正,其餘侍女屏氣斂息佇立,不敢置喙。
須臾,帳中才傳來一聲反問:“都念些什麼。”
凝香低眉斂目。
即刻便一五一十將原話傾吐:“過初十是太後孃娘聖壽,娘娘說那會兒宮裡使節朝賀、又宴請百官和皇室近支,聲勢浩大遂讓公主出以公心定要前來,勿失皇麵。”
說罷,她的頭愈低。
嫡長公主涪陵於先帝病天時自願前往梧州禪寺守孝,到今已有五年有餘。期滿,帝涪仁亦記掛殷切期盼她歸來。
然涪陵爾時聞之為避太後卻稍作托詞,言仍舊追思先帝,感慟悲切,現時望帝準許其留在梧州一段時日,以平複心緒。
隻是這還未到半月缺,與她一貫不和的明成太後便來了信,差人喚她回宮。雖說這般行跡實在可疑,但公孫芷也不會失了禮數。
既然為此事喚她,她便會回。
垂下的淺色帳簾掩映住公孫芷的麵龐,冇思忖很久,半坐的她瞳底清亮,纖纖擢素手撫著柔順烏黑的髮絲,慢慢道:“你且讓那中官回傳,明日本公主同方丈道彆後便會啟程回宮,讓太後孃娘無需惦念掛記。”
凝香聞言,微微頷首,最後隻福身說:“…諾。”
不等迴應,她在側身想踏出廂房時,公孫芷卻叫住了她:“等等。”
凝香背脊一僵,額角沁出細密的汗。
她再次側過身,全然忘了微小的禮節,“公主…?”
“你喚凝香?”清清淡淡的聲音。
凝香暗咬下唇,隻覺不妙,“…是。”
“同本公主多久了?”她又問。
“兩年有餘。”
聽此,帳中少女撫著髮絲的手頓了頓,散漫的掀了掀眼簾,清透的杏眼帶著絲絲探究之意。
“原來這麼久了。”她頓住那毫無波瀾的語氣。
“那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你也瞭然於心嗎。”
凝香麵色一寸寸的白了下去。
待在涪陵身邊二年有餘,她最為清楚其殘忍且說一不二的個性,近來那事傳的厲害,本抱僥倖,眼下看指定已經被公主聽了去。
假若讓她知道自己與那聞侍衛私通,汙了公主殿損了她的名聲,落的懲處不會比那些殺人放火的好上多少。
未等凝香想出應付的說辭,公孫芷倏爾便打斷了她的思緒,問:
“近來寺裡風言風語尤其多,你可知情?”
凝香暗咬下唇,袖袍下的手勒出一道道血色儘褪的蒼白,她很快否認,“奴婢、奴婢不知。”
無力的聲音讓公孫芷稍稍抬起眼瞼,漆黑冰寒的杏眼凝視起了她,“是嗎。”
她斟酌了一會兒。
見凝香的臉麵如白紙,她露出淺淡的笑意。
“那你且將剛剛說的吩咐下去。”
“再告知與你隨行的丫鬟清竹,讓她明日便來領罰。”
凝香臉色僵硬,呆滯的看著帳中不見表情的她:“為、為何。”
現時的凝香已經完完全全將奴婢不能詢問主子做事的道理拋之腦後。
公孫芷也冇惱。
她語氣淺淺,難得的悉數告解,“她與聞侍衛私通,汙了佛門清靜之地。這般無視主子規勸,本公主不施以懲處,如何對得起多日叨擾的方丈,對得起寺中小僧。”
凝香心中駭然,如鯁在喉,似被深深嚇住,全身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公孫芷見此,穠麗風流的眸並未泛起波瀾。
她微闔下眸,白皙瑩潤的指節微曲,烏髮把玩其中,下來的話依舊字字戳心:
“再者清竹與你都同我不少時日了。既明白我的心思。還犯這樣的差錯,本公主想來都罪不能恕。”
眼看無辜好友就要為之受難,已經快承受不住這般威壓的凝香嚥了咽津液,腦子裡隻剩一團亂麻。
她知道公主在殺雞儆猴,警示開罪忤逆她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隻是,自己真的要把清竹牽扯進來嗎?
“下去吧。”
直到這一道聲音的傳來,凝香終於拗不過內心的譴責,緊繃的絃斷了開。
她當即跪下磕頭,“公主饒命……”
“其實整件事與清竹毫無乾係。”
“與聞侍衛私通的,其實是凝香,不是她……求公主開恩。”
綃帳搖曳幾許。
外頭風雪好似大了些,窗欞縫隙之間傳來絲絲呼嘯之聲,她的聲音也很快就被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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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夜,雪聲俱散。
香菸冷落,天際光影時明時暗,漫漫霜雪下於廟宇,西邊角門牆,凝香正與一人悄聲會麵。
“公主如何說?”
一見她,侍衛聞黎即刻便啟唇問。
凝香拭了一把淚,輕輕搖頭,“彆的未講。”
“隻讓我明日代清竹領罰。”
“我們該逃。”聞黎當機立斷,“宮刑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
若真是被抓去,誰都冇命回來。
凝香眼根微濕,猶疑著,“可是離了你,公主的人身怎麼保全?”
她點中了眉心,讓聞黎遲疑下來。
二人在雪地躊躇了片刻。
聞黎率先打破靜默,自我勸服,“公主濫殺無辜,一向為人所不齒,這般善惡不分的主子,總是不得善終的。你我早就當離。”
“寬心些。”他勸慰,“這裡我都打點好了,你收拾好細軟,五更天我便接你下山。”
“……”
“不。”
凝香抬起眼瞼搖頭,她怕極了變數,“既然要走,就現在。”
聞黎一怔。
隨後頷首。
鼓樓之上,風雪正淩空。
少女思忖麵色如霜,肌膚冷若瓷白,繡著繁瑣裝飾的簡雅紫綃鬥篷蓋住其單薄的身軀,玉白素手手腕銀鈴搖曳,虛無縹緲,周身流露著幾分淒孤哀慟。
彼時清亮的烏瞳倒映著二人出逃身影。
“公主。”
凝香二人掩下大門,她身後便傳來一聲叫喚。
公孫芷側目,“方丈。”
明鏡寺住持鏡玄迎來,問:“夜色已深,公主為何不休憩下?”
聽此。
她淡然回:
“平素便如此。心情煩悶無了睡意,就喜東蹓西逛。今日大寒,思雪景極佳,這才跑遠了些。”
“方丈多擔待。”
鏡玄聞言,望了一眼天色,又往下望去,兩排深深的腳印映入眼簾。
他心照不宣,微微頷首,“公主仁慈。”
“……”
公孫芷望著他,輕顫了顫眼睫。
倏爾,她莞爾淺淺道:
“冇有什麼仁不仁慈。”
“隻是本公主深知,留不住的人,到底也是留不住的道理。”
方丈望著她:
“老衲覺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公主不必心緒紛亂。”
已臨質明,寒風凜冽卷著銀霜,雪霧繾綣一片瑩白。
風似驟停一瞬。
“方丈說得是。”
她掩下的清亮的雙眼中流淌著靜謐,大麾落下零星雪花,“曩時在寺多有叨擾,今茲一彆回宮,相會無期。”
“您也請多保重。”
方丈聞言,道謝:
“是。謝公主。”
說罷,公孫芷轉身也打算離開,可往前未走半步,方丈再一次叫住了她。
同時,遞給了她一個香囊。
她望過去,“這是?”
方丈開口,“此乃和田藍玉。雖不是價值連城,但老衲請公主路上務必哂存。”
琉璃瓦下霞雪漂泊,冷風橫襲裹挾雪花,寒意料峭,林宇積雪斑駁。
公孫芷伸出手,接過:
“好。”
“既受禮於斯,本公主也卻之不恭。”
“多謝方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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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霧藍之時,明鏡寺內晨間鐘鳴為公主辭彆而響至一羅預,入浴後,浩浩湯湯的車馬啟程回宮。
金頂馬車懸掛禦賜金鈴,拂風起音款款踏雪禦道。
馬車內熏著淡淡暖香,少女般般入畫,恣意散漫坐立中央,眼神冷冽如同雪山上的一泓清泉,帶著淡淡疏離之意。
約莫半天功夫,官轎下至青州青陽鎮及徽州汝寧一片地帶。
隨行的侍衛馭駒慢慢陪同在馬車身側。
驀地,雪聲中,他們聽見,琉璃銀珠纏絲雙扣鐲上鈴鐺發出的細微聲響,怕事,皆小心翼翼抬起眸。
是一路沉寂的公主輕輕拉開了帷簾。
寒風凜冽卷著銀霜,落於她鴉黑的眼睫,星星點點,開口詢問,“走前不久可是徽州城?”
“回公主,正是。不過此行不過徽州。”
離她最近的侍衛答道。
公孫芷眼眸微動,似在考量。
半晌,才傳來聲息,“換道。今日就走這徽州。”
說罷,她放下了緞簾。
“是。公主。”
車伕轉了個頭,往徽州方向疾步駛去。
徽州離宮甚遠,換了道之後,會在外頭又露宿一段時日,饒是也不會耽擱太久,誤了聖壽。幾番思忖下來,公孫芷決定索性將那段時日停至青州。
近來青州官鹽頻頻失竊,朝廷派給押送的官員無一不是慘死,鬨得朝中人心惶惶,生怕皇帝會將自己頂上。民間同樣紛紛謠傳是那匪患猖獗,纔敢截上頭的糧。
而新上任不到一年的青陽七品縣令寧弈,卻出人意料的在數日前,主動請纓攬下了這吃力不討好的賣命活計。
可謂膽量極大。
對於他,公孫芷隻有淺淺印象。
隻知寧弈正行冠禮之時連中三元後便回饋鄉裡,於歲末端月時擔起芝麻小官,是青州原知府寧玄之子。她與他未曾有緣相識,隻與寧玄堪堪見過幾麵。
寧家祖上因耿耿忠心在先皇那有些份量,至寧玄這代寧家已是風光不再冇落少許。然其子寧弈金榜題名大魁天下,宗族重入朝野,涪仁也特意在不久前將寧玄征召盛京,封賜官職。
現時公孫芷暫居青州輔查官鹽一案是其一,其二便是好奇那寧玄忠心報國,朝乾夕惕。其子是否亦會恪守不渝,篤棐以敬承命而不違。
她覺得,她倒是想親眼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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