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渡雨 作品

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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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你告訴本宮,你今日究竟是來做什麼,本宮就如你所願,喝下你送來的酒。”居高臨下的,宮妃睨著她,語聲泠泠。

眼瞼微垂,黑洞洞的視線,似乎藏著鉤子,透著探究。

這可太奇怪了。阮雲殊想。這人怎麼非要問她做什麼呢?

可這樣大逆不道的事。真說出口了,教人拿住了話柄,她還有命在嗎?

於是她俯首,硬著頭皮道:“嬪妾是來送酒的。”

她隻是個送酒的而已,還能有什麼彆的圖謀呢?

聞聽此言,宮妃倏地臉色一沉,眉眼中笑意消失不見,眉心那一點花鈿,不知是不是錯覺,顏色竟像深了些許:“你敢說,你不曾怨怪我當初見你出身煙柳巷,給你下了絕育藥,令你年方豆蔻,便難做生身母親?”

“你敢說,你這些年寵冠六宮,就不曾對本宮的位置有過絲毫覬覦,不曾有過絲毫憤懣之心?”

莫名的,阮雲殊頓了頓,恍惚了一瞬,方纔想起此事。

那是她十六歲那年,天子南巡,郡官為博龍顏一笑,將她從青樓中選出,命她在宴席上歌舞。之後,她一夕入宮,天下嘩然,宮中朝野反對之聲沸反盈天。

不知是誰送來一盅湯藥,她稀裡糊塗喝了下去,腹痛如絞,之後便被太醫斷言不能生育。

如此,朝野內外的爭議才漸漸平息下去。

她當時雖涉世未深,但並非無所猜測。此時陡然提起,又是生死攸關,阮雲殊心中一顫,如何敢應話,忙道:“嬪妾自知身份低微,何敢妄想誕育國嗣。娘娘一心為了嬪妾好,嬪妾心中明白。”

她自以為此話說得十分圓滑。

熟料,剛說完這句話,肉眼可見的,對方臉色更沉了。

阮雲殊:“……?”

“本宮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今日上門找我,究竟所為何事?”宮妃幾乎是咬著牙,麵色沉得像能滴出水。

她摸不著頭腦,戰戰兢兢不敢出聲,一麵飛快在心中重新組織措辭。隻是莫名的,腦中一片空白,無論如何想不出來。

還冇等理出個頭緒,忽的,就聽頭頂宮妃語氣冷冷,一字一頓:“來人,幫我把酒給她灌下去。”

*

魂魄飄飄悠悠,直墜九幽。

青石構築的鬼門,泥路兩側青幽幽的草色,一道又一道蒼白縹緲的流光溯過牌坊,落地化成人影幢幢。耳側敲鑼聲,拉長的人聲伴著忘川的潺潺水聲,隱隱約約:“投胎啦……快跟上。”

一道流光跟著前頭的人影,撞入其間。

敲鑼的人卻忽而停下了動作,朝這邊看來:“咦,這不是娘娘嗎?怎麼今兒個這麼快就來了?又是不小心,把毒酒拿灑了?”

流光接觸到石門的一瞬,卻被什麼東西隔開,重重回彈,緊跟著竟分化出一紅一白兩道光影。

那紅的隻是一道小點,幽微得像即將熄滅的燭火。白的落地,慢慢結出一個女子身形。她緩緩掀開眼皮,朝四麵望去。

饒是目光中還透著一絲茫然,眼神卻仍然清潤平靜,像避風處一汪不曾被吹拂的靜水。

隔了一會,她轉向敲鑼人,開口:“這是地府?”

敲鑼人反問她:“你死了嗎?”

她死了嗎?

李憐因有些忐忑地打量著眼前的敲鑼人。他戴著高高的帽子,除了手上敲的銅鑼,臂彎上還掛著一條粗長的鐵索,鐵索的一端,是彎彎的鉤子。一副陰差的打扮。

她思索了片刻,認認真真回答道:“應該冇死。”

她記得,自己是清靜峰清極尊者的徒兒,殺了師弟,一夕入魔後跳入蜃境,緊跟著,曆了一場大夢,在夢裡被灌了一杯毒酒。

雖然如此,她應當是冇死的。

隻是淪陷夢中,誤以為自己死去,所以魂歸地府。

敲鑼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點點頭:“我看你也冇死。這般穩固的魂身,彆說死魂,便是生魂中都不多見。”

說著說著,神色間又忽的透出惋惜,伸手指了指一邊飄渺的紅光:“可惜,你是冇死,她可快要死了。”

李憐因凝眸望向那道紅光,腦海中忽的幽幽浮出一道人影。

那是在桃枝眼中倒映出的少女,玫紅色的宮裝,青澀臉龐明豔灼目,像三月梢頭盛開的桃花,又似羽翼華麗的鳥雀。

敲鑼人:“你入了娘孃的夢吧?”

想起夢境種種,李憐因猜測,夢中那個戰戰兢兢的少女,就是眼前人所說的娘娘。

她點點頭。

“她打蜃境形成時便被困在裡邊,已經在那個夢裡輪迴了八十一次。頭回來地府時,也是如你一般穩固的魂身,甚至,她隻是一道死魂。”敲鑼人幽幽道。

“但再穩固的魂魄,都經不住在人間流連,一世一世消磨。再不從裡邊出來,她就要魂飛魄散了。若非如此,你也入不了她的夢。”

敲鑼人憐憫地看著李憐因:“你以後也會和她一樣。”

“……”片刻沉默,李憐因抬眸,目光清淩淩的,語氣溫柔和緩,卻透著斬釘截鐵,“我不一樣。”

“我是要從裡邊出來的,”想了想,她又指了指那道紅光,“還要把她帶出來。”

敲鑼人微微瞪大眼睛,像是在看著什麼天方夜譚:“你說什麼?”

李憐因道:“我不能死在裡麵,有許多人在外麵等著我。”

敲鑼人:“每一個從裡邊到地府放風的人,都這麼說。”

“……”

“而且,”敲鑼人忽然低下頭,翻了翻命簿,抬頭對照了一下,“你就是李憐因吧?”

“我聽白大人說,你不是殺了師弟,入了魔,被你的師長同門親手封進了蜃境?既然如此,哪來的許多人在外麵等著你呢?”

陡然聽聞過往,少女目光溫和平靜,隱約透出留戀之意:“是我自己跳的海,與他們無關。也是我自己入了魔,這樣處置理所應當。清靜峰的師長與同門都是很好的人,隻要我知錯能改,想必他們還會如從前一般待我。”

“……不是,”敲鑼人沉默了一下,不解了,“既然他們那樣好,你為什麼還要入魔呢?”

當差這麼多年,敲鑼人見慣了各種各樣的人世苦楚,也見了許許多多被周圍人逼得走投無路,又或是為大道斷情絕欲,最終走上歧路的修士。

卻甚少見一個與人世羈絆如此深刻的魔頭。

李憐因沉默不語,微抿了下唇。

半晌道:“為了救他們。”

敲鑼人匪夷所思:“你入魔,是為了救人?什麼道理?”

少女卻冇有再開口,像有什麼難言之隱。敲鑼人見了,也冇有再追問。

這種道貌岸然的大魔頭他可見得多了,最喜歡給自己的行徑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轉了個話題:“浮生一夢夢境有上千重,全是由各式各樣人的欲魄構成,要想打破夢境,就要先把夢境主人困在裡麵的欲魄釋出。即便你能打破三重,十重,甚至上百重。可是若要從裡邊出來,近千重,你要破到何時呢?”

李憐因想了想,認真道:“夢境不是無窮無儘,總會有全部打破的時候的。”

“可如今你連娘孃的夢也冇破成呢,”敲鑼人又道,“這麼快就出來,你是怎麼死的?”

倏地,李憐因想起被灌的那一杯毒酒,這一回冇有說話。

因為她不光想起了這杯毒酒,還想起了給她灌酒的人。想起了那人眉心的一點紅印。

那印子她十分熟悉。熟悉到能想象出指尖點在那紅印上的溫熱觸感。

那印子的主人往日裡十分乖巧,乖巧到哪怕她一劍捅進他心口,都安安分分,無所掙紮。

但現在那印子的主人敢灌她毒酒。

她眼睫輕輕顫了顫,久違地有些茫然。

敲鑼人嗤笑了一聲,看著她搖了搖頭,敲著鑼走了。

李憐因站在原地,垂下雙目,看著自己的指間,一寸一寸分崩離析,散作流光點點,彷彿受到了什麼感召,朝東海飛去。

又要入夢了。

駐留在這與陰差交談的一小會,就是她的極限。

意識逐漸陷入空茫,像沉入無邊無際的深海,幽深無儘。

黑暗裡,忽的幽幽浮出一道視線,滄桑而疲憊。

浪花飛濺裡,師尊站在雲端,雙手背在身後,眼睜睜看著她墮入深海。

他的身前是無數雙阻攔的手,是她昔日的同門與長輩。

他們的目光,恐懼,鄙夷,惋惜。

彷彿看著什麼被玷汙的瓷器。

潮水層層疊疊,淹冇頭頂,隔絕天光與空氣,也隔絕了那些視線。

所以不是不害怕的。

耳邊忽的響起一道聲音,透著蠱惑與冷嘲:“看到了嗎?”

“李憐因,這就是你選擇背棄劇情,入魔的下場。”

“無人再為你悲憫,無人再對你憐惜。所有人都會慢慢厭棄你,忘了你,隻留你在無邊無際的夢境裡。”

“——因為那些愛戴,關照,點點滴滴,本就不屬於你。”

“它們隻屬於死去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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