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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一澤 作品

琵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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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翰林院,江行止見到了三年前登科,二甲第五授庶吉士的肖寶玨。

當時兩人曾下榻同一間館驛,因為同科考試,有過幾句閒聊的緣分,算得上誌趣相投。

比起江行止,肖寶玨的性格更加內斂沉靜,也更加剛直不屈,這或許與他的成長環境有關——他來自窮鄉僻壤的嶺南之地,父親壯年死於徭役,眾多弟妹由寡母一人帶大,身為長子的他在苦讀之餘,早早見過太多世道不公、人情冷暖。

他見過母親受的苦,見過百姓受的難,故立誌濟民生疾苦,解黎庶之憂,讓江行止自愧不如。

雖然他早江行止三年入職翰林,如今卻依舊隻有學子身份,倒是江行止,因為一甲及第,入職之初便被授予翰林院編修,高他一頭。

江行止見到他時,他正在整理前朝史冊,眉頭在書架的光影中微微蹙著,眉心皺起了三條淺淺的紋路。喚了他三聲,他才聽見。

見到友人,那張麵具似的臉終於稍微舒緩。

“仰之,我聽說你今年得了進士及第,冇想到這麼快就來翰林供職了。”

大多士人在考中進士之後,總要先回一趟家鄉,有遠有近,但即便近的,往往也要花上個把月再入職,所謂榮歸故裡。富貴不還鄉,豈非衣錦夜行?

當初肖寶玨自己,就是過了半年才正式作為庶吉士進入翰林院的——好不容易得了功名,他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回家儘一番孝道,以慰藉老母養育不易。

“我一直留在京中,冇有回家,怕一回去,家裡已經替我安排好親事。”

肖寶玨望著他:“你這年紀是該成家了。正好金榜題名,接下來洞房花燭也是順理成章。”

不少人登科返鄉,就是為了娶妻生子。

將手中的書冊放下,又說:“院裡在傳,你拒了吏部和國子監提來的姻緣,看來確實是鐵了心不想成親。”

江行止笑笑:“還以為成瑜兩耳不聞窗外事,原來也聽得到流言蜚語。”

聽他打趣,肖寶玨也難得調侃了一句:“不管應了哪一樁,於你日後仕途都大有助益,既然這些高門大戶打動不了你,看來仰之已是心有所屬。”

江行止愣了一下,腦中竟倏然想起三年前在花街暗巷上遇到的女孩,想著不知她如今怎麼樣了,是生是死,過得好不好……繼而猛地搖了搖頭,將這稀奇古怪的念頭甩掉。

又聽肖寶玨沉著聲音補充了一句:“如果是不能明媒正娶的女子,仰之還是早早死了這條心,趁來得及,在兩門婚事裡定下一樁。”

江行止沉吟片刻,決定問個明白:“成瑜兄也想勸我在顏黨和池黨之間站隊?成瑜兄自己呢?”

顏池兩黨便是如今盤踞在大曆朝中的兩股派係,前者是以恩蔭出仕的世家大族為代表的保守勢力,吏部便屬此黨,後者則是科舉取士脫穎而出者糾整合的變革勢力,國子監歸於此黨。

吏部負責官員任免,若與左侍郎結親,於日後晉升調用定有好處,而國子監雖無實權,但作為國家學府,對培養人才、灌育士風有重要作用,若想肅清官場風氣,國子監無疑是一個極佳的切入點。

就自身立場而言,作為登科進士,江行止天然更偏向池黨。他本就有變革的抱負。但不知為何,無論與池黨的氣質有多相合,進入某個派係這件事本身讓他產生牴觸。

他看著肖寶玨。肖寶玨也看著他,並且露出一個苦笑:“你大概很快就會知曉,然後引以為戒。”

肖寶玨在正式受職之際,皇帝正好向百官提出廣開言路,他便趁此機會,向皇帝呈了一份奏疏,痛斥朝廷諸項弊病,其中即有黨派相爭之頑疾及任官不當之痼疾,以期肅清朝局,改善風氣。

然而該奏疏言辭直白且激烈,幾乎是當著麵數落皇帝不是,數落其政治無能,惹得皇帝很是光火,當即決定將他外放戍邊,去西南道當節度使。

彼時距離江行止進入翰林院不出半年,原以為肖寶玨結束庶吉士的學習後,不是成為閣臣,就是進入六部,冇想到卻是被下放地方,還是尤其偏遠的西南之地,顯然是不打算予以重用的征兆。

肖寶玨明明是有才之人,亦是有誌之士,卻“獲此殊榮”,很難叫胸懷抱負的青年官僚們不寒了心。

江行止欲為肖寶玨鳴不平,卻被攔下。

肖寶玨說:“這三四年裡我算是看明白了,要走到高處,必然要做違背良心、違背本心的事,但我寧願在低處守著自己這顆心,你隻當我是個酸腐文人便好。”

江行止心情複雜,不知該說什麼,想了半天,應道:“成瑜兄隻要不忘經世濟民的本心,那此去西南,也算造福一方百姓。”

“但願如此。”肖寶玨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其實陛下也隻是夾在兩黨之間,身不由己。他大可以要了我的腦袋,卻隻將我放去西南,或許是想給我一個機會。”

“什麼意思?”

“除了顏黨和池黨之外,朝中還有一個‘黨派’,其黨首便是當今聖上。隻是陛下在朝中勢單力薄,無法護其黨羽,又不想任由顏池兩黨宰割烹煮,便取外放之策,也算是為扶植自己的勢力留下一手。”

江行止一怔,冇想到這事情背後還有這麼多說法,也冇想到原來肖寶玨一直都看得很清楚,讓他自愧不如。

肖寶玨已經做出了選擇,亦是身體力行地為他上了一課,那麼他呢?他又要如何選擇呢?

這半年來,江行止愈發明白,顏黨作為守舊勢力的代表,誠然在捍衛世家大族的既得利益,但池黨也並非其宣稱的那般清高,說是變革,革的也不過是過去那些根深蒂固的舊利益集團,然後取而代之。

這讓他更加不想參與到兩黨之爭當中。

可僅僅當一個翰林院編修,他又要如何施展自己的抱負,如何達成自己的宏願呢?

他終於體會到肖寶玨當初的為難,也終於明白他當時那封奏疏實為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試探。

理想與現實間的齟齬讓他有些鬱鬱寡歡,處廟堂之高的身不由己讓他精神頹廢,以至於暌違多時再見到常轅絡時,這個仍在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式備考的舉子不免大驚。

“朝廷缺你奉錢了?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聽他傾訴如今的為難,則難以自禁地唏噓起來:“要不我還是彆考了,怎覺得考上了纔是跳入苦海。”

又說:“如果我是你,我會選顏黨這邊。”

“為什麼?”江行止問。

常轅絡不懷好意地笑道:“我知道你偏心池黨,但必須提醒你一句,眼下顏黨勢力更強,跟著強者纔有肉吃。”

江行止有些氣惱地飛了他一眼:“冇骨氣。”

常轅絡一點也不介懷,又給他出了個主意:“翰林學士呢——你的頂頭上司,他是哪一黨的,不如向他取取經?反正你一時半會兒也走不出翰林院,和長官一條心是最好的。”

江行止喝了一口悶茶。

次日在案頭整理起居注,一名同僚突然湊到他身邊:“聽聞仰之兄至今仍是獨身,想來夜間無事,不如共飲一杯?”

此人名為袁浩時,與他同科及第,任翰林檢討。雖然同在翰林為仕,但袁浩時入職晚,不久前纔剛回京城。不過性格開朗,懂得來事,比起悶聲做事的江行止,吃得開不是一星兩點。

江行止抬起頭來,卻是向屋內上座看了一眼,不想兩鬢斑白的翰林學士正注視著他。

他心頭一震,又見學士輕輕擺了擺手,倒是讓他去的意思。

江行止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袁浩時拍拍他的肩膀,笑著回了自己的位置。

江行止平時習慣喝茶,常轅絡和肖寶玨都和他有了默契,說到喝一杯,都是去茶樓喝茶閒聊,平日又冇有其他交際,此時也下意識地以為袁浩時約他去的是茶樓。

到了才知道是找他喝酒,還是去花街喝酒。

袁浩時祖上當過官,積累了一份薄財,後人又辛勤努力,攢下了些家業。到袁浩時這一代,說不上是大富大貴,但也不是花起錢來要瞻前顧後的人家。

袁浩時不是花天酒地的紈絝子弟,不過難得逛一回青樓,在一群嬌花豔粉麵前,還有一個不苟言笑的同僚麵前,忍不住裝裝闊綽。

江行止被帶到了那間常轅絡說發達之後一定要去一次的那座,宵黯樓。

寬敞的,典雅的廂房,清甜的香氣,流利而不庸俗的絲竹,和他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時的體驗簡直如雲泥之彆。

他仍不習慣女人,仍覺得陣陣目眩。

好在袁浩時也隻當她們是伴奏擺設,冇有招至跟前,而是讓樂女們遠遠地坐著,這樣樂聲的大小恰到好處,既聽得清楚,又不乾擾他們談話。

袁浩時冇有勸酒,隨意寒暄了幾句,很快就進了正題。

“仰之兄,你入翰林也快一年了,難不成覺得這就是能讓你施展才華的地方?”他說。

江行止剛把杯子湊到唇邊,啜了一口,才驚覺是酒,又聽袁浩時突然發問,猛地嗆了一口。

“彆急,彆急……”袁浩時伸手拍拍他的背,“看你平日裡一副踏實穩重的樣子,難道隻是裝的?”

“我自然不打算一輩子呆在翰林。”江行止隱約意識到袁浩時今日請客的意圖,說道,“我現年二十有三,來日方長,難道還怕不能靠自己掙脫出去?”

袁浩時一愣,接著拍著桌子狂笑起來:“仰之兄啊仰之兄,你看著明明少年老成,冇想到實際上是天真過了頭!”

不等江行止回話,他又兀自說了下去:“我也不瞞你,今日請你來這宵黯樓,我是受人所托,銀子也不需我自掏腰包,你不用當成人情。”

江行止也不廢話:“是顏黨還是池黨?”

袁浩時說:“先不急著問這個,聽我給你分析分析。”

江行止警惕地盯著他。

袁浩時說:“朝廷裡的朋黨派係,就像兩股強力的水流,撞到一起,便是一個洶湧的漩渦。若是一塊巨石,一時半會兒倒姑且能站在漩渦之中,但也擋不住被漸漸消磨,要隻是一根竹竿,被捲到中心,豈不得粉身碎骨?”

他看江行止的杯子已經空了,便替他斟了一杯,繼續道:“你冇有背景,又冇有實權,在朝中就是一根孤零零的竹竿,哪邊都不選,遲早會被捲到中間。當你還是一根竹竿的時候,最好的做法就是先選一股水流,順著它,悄無聲息地遠離這個漩渦,等到變得足夠強大了,再回來也不遲。”

“正如你方纔說的,仰之兄,你如今不過二十三歲,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去變得強大。你現在要做的唯一一件是,就是先在這兩股激流中活下來。否則,像肖寶玨那樣的下場,都還算是頂好的了。”

江行止不會喝酒,兩杯下肚,便覺得臉頰發熱,又聽袁浩時一通說教,再想起肖寶玨臨彆時那番話,思緒錯綜複雜,心煩意亂。

就在這時,一股清流之聲從似遠似近的地方緩緩淌來,叮叮咚咚,讓人彷彿置身山野,心曠神怡。

狂躁的火苗一下被撲滅,心裡竟泛起一絲不適時宜的柔情。

他愣怔片刻,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就在幾步開外,房間的另一側,懷抱琵琶的女子正錯錯切切地撥絃。

而見到那女子側臉,江行止心神一震,如受當頭棒擊。

是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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